200亿也撑不起中非“友谊”
“我是中国人,就是来看看中国人修的房子。”我徒劳重复着。刚果金士兵一手扶枪,一手伸进我口袋。
过去四年,我曾深入撒哈拉以南非洲的诸多角落:赞比亚的卢布韦平原、乌干达托罗罗的乡村,让人一刻也不能放松的约翰内斯堡,湿热的达累斯萨拉姆,凉爽怡人的基加利……我在那里追逐中国工人和投资者的踪迹。
我所见的每个中国人,无论是在叛军出没的丛林里淘金的湖南人,还是在金沙萨贫民窟里卖小商品的福清农民,或者在战争中适应全球化生意规则的甘肃老板,无一不是全球化时代最大胆的中国人。连一向形象保守的中国国有企业也不能免俗。
2015年3月5日,我飞往刚果金南部城市卢本巴西。从空中看过去,热带雨林就像无边无际的黑色沼泽,刚果河则像条银色巨蟒,缠绕着盆地底部的金沙萨。
落地前三十分钟,我看到加丹加高原迥异的地貌——那是一副巨大的旅游广告:雨季刚开始,禾草依然枯黄,合欢树孤独地撑开树冠。但是,没有奔腾的河马,也看不见咆哮的狮子。某位男主持低沉的声线嗡嗡来袭,我将注意力转向草原深处,褐色坑洞出现在乌蒙蒙天空下,像是猎人精心布置的陷阱。
这些丑陋矿坑完美阐释了刚果金经济没有崩溃的唯一原因——矿产行业的输血。以2014年为例,刚果金出口总额129.82亿美元,铜、钴和黄金占到八成。
卢本巴希位于加丹加高原的北沿,是新老卡比拉总统的故乡,也是刚果金矿业心脏。
它处在一条穿越赞比亚和刚果金、长达500公里的香蕉状铜矿带上,拥有全世界70%的钴储量,铜矿品味高达5-10%。在中国,铜矿平均品味只有0.8%,卢本巴希的尾矿渣也比这高。
所以,两家中国国有企业和刚果金国企合作,花费65亿美元,下注在一个铜钴项目。迄今为止,这是中国在非洲最大的一笔投资。
这200亿人民币的项目更为不少中国人创造了机遇,前往机场接我的广州人琨哥就是这里面之一。三年之前,他受朋友邀请“过来看看”,留下来开了旅馆。
他的“时代宾馆”开在连接机场与市区坑坑洼洼的公路边。约十五间客房,每天晚上,旅馆天井都会停满日本皮卡和越野车——这足以证明琨哥的眼光,200亿的项目哪会让他为客源操心。
“时代宾馆”有着中国人在给自己事业命名时一贯的虚张声势,但放在卢本巴希,却是再适当不过。
只是,我不太确定,这是暗示——世界矿业心脏已经属于中国人的新时代?还是一种西方批评者的惯用口气,认为中国利用自己的经济影响力,毫无节制在海外获取资源。
第二天早饭后,我看见他给妻子交代完当天要办的事情后,转身就把一台仪器搬到了皮卡车的驾驶室。
后来,我们几次闲聊,问起他的新事业时,他都很沮丧,“才搞几个月,太晚了。去年搞的都,这会儿都发大财了。”
自2014年8月后到年底,在卢本巴希的中国人中诞生一名百万(美元)富翁的平均周期,只需16天半。“一车平均有3万美元的利润,平均每天两车,每月净利润180万,持续到年底。最后,所有收矿的工厂资金链断裂。”
他解释,“去年8月,发现一个新的钴矿带,品味达到20%。因为位于民居下,导致收矿市场一下超热。”
去年,因为中国人挣钱太多,卢本巴希的赌场不够用了。这里原本有4家赌场,俄罗斯人瞅准时机,在2014年新开一家,名叫“国王与王后”(Kings and Queens),距离时代宾馆不到10分钟车程。
刚果金的赌场多由俄罗斯人控制。他们垄断了中国男人的夜生活。晚上7点刚过,旅店天井里的汽车集体转移到赌场门口。中国客人最喜欢玩21点。我在赌桌上看到一名在旅店相识的浙江桐乡人。一小时内,他赢下两千多美金。
在吴少鑫看来,在卢本巴希收矿,和赌博很像。“十年一遇。遇到这个商机。没发现这个矿之前,快要回完中国。做不下去了,因为产量少啦。”。
吴少鑫在当地颇有威望,他是最早一批的中国投资者。“我2003年在赞比亚,买这边(卢本巴希)的矿石。当时,刚果进来的中国人很少,都是在赞比亚,接这边的原矿。” 在卢本巴希郊外的冶炼工厂里,他对我说。
2004年,卢本巴希只有两家中资企业,那时候内战还没有平息,吴少鑫冒险来到这里,“因为刚果金可以民采。”他解释,“民采就是农民拿个铁铲啊,拿个镐啊,打个洞,在地下挖矿。”
赞比亚和刚果金虽处在一条铜矿带,资源却差异极大。“赞比亚储存量要比这边大,但那边都是井下,比较深。这边都是露天,所以民采量很大。2004年过来的时候,民采就可以采出6万吨金属。”吴少鑫说。
为解决刚果金人失业问题,政府创造了“民采”这项特殊政策。卢本巴希的市民均可申请手工采矿,只要你能负担少量手续费,买得起一把铁锹。不少家庭赖此生存,在向印度人和黎巴嫩人出卖矿石后,在超市里换取口粮。
不过,在过去十年里,中国人很快取代印度人和黎巴嫩人,占据卢本巴希的收矿市场。我想得益于中国巨大的需求。但我在探访陈浠钒的收矿点后,更深刻理解了这种变化。
他的收矿点挨着“时代宾馆”,没有一点标识。我推门进去,一夜暴雨后,院子里到处积水,我只好蹦蹦跳跳到陈浠钒面前。
那时大概上午10点,正是一天最忙碌的时刻。两位工人搬着矿石到磅秤上;在它们边上,一砣砣铜绿色的石头散在地上,赤身工人挥舞榔头砸向它们;四名衣着鲜丽的本地女性,蹲在地上,从砸开花的矿里挑出碎石;两名矿工把碎矿拢到编织袋上,抬进墙角。我跟了进去,那是一个洗矿池,工人扯着编织袋的角,将矿石在浑水里来回筛了八趟,直到冲掉矿石上的泥。
不知道什么原因,陈浠钒和卖矿的人吵起来,似乎对方不同意他给出的矿的品味。他神情很不耐烦。 后来,他告诉我,“一般肉眼就能分辨品味,如果农民不同意,则要砸矿,然后进入分析仪检测。”
但两钟后,我看见陈浠钒,有说有笑,还把手搭在一人肩膀上。不到一百平的空间里,尽管忙碌,却井然有序,都在陈浠钒的掌控。
我在人群里窜来窜去,数清有三十名本地人在工作。但我也意识到,只有一名中国人,也就是陈浠钒在管理他们。
这个发现令我吃惊,也让我不得不把陈和我在卢本巴希见到的中国人重新审视一番 。陈会法语,那些人不用说法语,普通话也勉勉强强;陈的白色POLO衫熨得平整,其他人不太注重着装,经常穿着拖鞋出门;陈看上去真年轻,甚至透着一些稚气,不过,“国际范”十足。尽管,这个第三世界角落里破破烂烂的收矿点,很难说有什么国际化,唯一能和现代世界沾边的,也就一台分析仪,价值一千美元左右吧。
和旅店老板琨哥一样,他也沮丧,“现在收不到矿,因为大的矿封了,不让进。”在卢本巴希在控制民采后,新钴矿引发的狂热嘎然而止。
在中国,18岁的孩子通常在高中就读,或刚进大学。这说明,陈浠钒没有接受过高等教育,是否读完高中也很可疑。但这又有啥关系呢?
陈浠钒的朋友后来告诉我,陈浠钒是广东潮汕人,由亲戚带到卢本巴希,直到2013年前,他一直在一家中资玻璃厂打工,那之后才开始收矿。
一个没有大学学历、来卢本巴希之后才开始学法语的23岁小伙子,现在每天指挥着三十号本地的工人,入侵印度人和黎巴嫩人盘踞的市场,唯一能解释的,或许只有野心。
不过,我在卢本巴希遇到的中国人,不管是流连赌场的收矿者,还是“国际陈”,他们对这个刚果金的变化没有兴趣,也对当地普通人所知无几。我问陈浠钒,他的农民卖家一个月能赚到多少钱,“好的能有大好几千。”不过,他没给出准确数据。
卢本巴希被称为原料仓库,但普通人却承担着“资源诅咒”的恶果。我的司机阿曼达(Armanda)告诉我,“教师工资一个月不到100美元,士兵的工资不到70美金,买食物都不够。”他们似乎活在与中国人隔绝的空间里。
某种意义上,50岁出头的吴少鑫就是陈浠钒的榜样,十三年前,吴少鑫还在赞比亚边境收购产自卢本巴希的矿石,可现在已是卢本巴希最受尊敬的中国企业家之一。
吴少鑫的冶炼厂在卢本巴希郊区。是片新开发的工业园区,看上去像是从某个欠发达的中国县城匆忙移植来的。周围荒草丛生,装载碎钴和粗铜的重卡压得马路软绵绵的。
他的工厂一年营业额有7000万美元,但他觉得不值得称道,“我们中国的这个鼓风炉炼铜技术,是时代在炼铁的嘛。炼铁的改成炼铜。”
四层楼高的鼓风矗立在厂区南端,不停吐着白烟,炼出的铜钿还有磨碎的钴矿就散落在厂区里,没有流水线,也没有封闭的产房。
这种火法炼铜技术遵循古老的化学公式:石灰石加焦炭加铜矿,很像中国普普通通的家庭在烹饪,“每样三分之一。”带领我参观厂区时,负责技术的副总黄东海很自信。不过,“火法冶炼,一般至少需要20%的品味,铜矿低于这个品味的,只能湿法冶炼。炼出来95%的粗铜,运到国内,卖给国内的冶炼厂,提炼出99.99的精铜。”他透露。
这决定了火法炼铜技术在中国国内没有市场。首先,中国没有20%品味的铜矿石;其次,“环保通不过。”吴少鑫说。
但在2004年,中国被淘汰的技术在卢本巴希找到生机,因为省钱。“那时候,就是先进来,看一看改革开放,资源那么丰富, 投个小工厂先试一下。投了400万美金。”至今,他仍觉得当时“比较冒险”,非洲多个国家的军队仍在刚果金东部丛林里激战,卢本巴希那时也只有两家中国企业,国有企业万宝矿业和一家非公有制企业。
吴少鑫身上有着闽南人天然的冒险基因。他原籍福建晋江,18岁移居香港,与哥哥吴少康批发电器给远在南非的贸易商。
香港回归前,吴氏兄弟将事业转到南非约翰内斯堡(Johannesburg)。现在,吴少康依然在那做贸易,还担任着南非警民合作中心主任。而吴少鑫则北上赞比亚,进入刚果金。“不是国内对矿啥的也需要嘛,就说你们在非洲熟,帮我们找一些资源,是这样来刚果。”
冶炼厂于2005年10月投产,2005的铜价已经到3000多,2006年铜价涨到5000多,很快他就收回投资。“不是我们冶炼成功,而是碰到机遇。”
“摸着石头过河”的策略,在刚果金“改革开放”时期同样奏效。“那我们就有了一个平台嘛。进入刚果,了解刚果。”
“我在香港长大,对这种欧洲殖民地,这些法律,我们处得比较早。我们在海外做生意,比较适应应。”在这里,“整个制度、整个管理、整个国家,都不是很健全。他这些人要腐败,要从这里得到钱。”
而另一方面,他也不否认,“他再这么烂,还是一个国家,还是有这些执行部门的。没有,这些国家都废了。”
这种貌似自我冲突的观点,正体现了他独特的平衡技巧——“两种经营方法,一种是用很正规的;一种就是用势力的,用关系。两个同时做。哪里有一个国家不收税?所以你到哪里都得正规,再加上关系。”
吴少鑫不是没付过学费。“我刚来的时候, 作为一个中国人做生意。我也是到处找法院院长啥的啊,敲人家门,请人家吃饭。”
卢本巴希官员对中国人的社交方式很不适应。“他们说,,跟你吃饭,你又不会讲话,叫翻译,然后我们干杯干杯。”吴少鑫讲起这些往事,止不住大笑。“他们还说,你醉我也醉,两个人傻乎乎坐在那里,不知道在干啥。你给我钱就行了。”
“我做习惯了,觉得比中国还简单。讲清楚,你给他多少钱。你也正正规规,拿了给他就行。”他忍不住抱怨,“我们中国,吃完饭,一会要卡拉ok,喝醉酒还带女人给你。”
他每年给的“小费”达100万。他解释,“这个100万,不仅只有小费,还包括罚款。”
华盛顿的非洲问题专家理查德吉特曼(Richard Gittleman)曾在卢本巴希在一家美国矿业公司工作。有一年,税务局上门,告知要补交2000万美金税款。他花了一年时间处理,最后,“一分钱没交。”
中国企业同样如此,“包括所有中国企业,我赚1000万,报告1000万,他还是要罚我。那脆报600万,那400万,百分之三十的税,那我这120万就留给你好啦。”
对于这种独特的腐败文化,吴少鑫感慨,“你懂得这个,你才会在这里做得好。”然而,“像我们中国国营(企业)进到刚果,刚开始遇到很多这样的事情。”
“今年赚了一百万,他就派人来查,审计完,说你不是赚了100万,是赚了130万,你改交30%所得税,还有罚款。 一共六十万,十万进中央银行。剩下的你给我五十万?”
“你明白这个意思吗?”吴少鑫问我,“就是去协调。我私营就能,国营的他咋协调?”
他又举了个例子。“一家国有企业,上次给他总经理在聊天,聊他为什么做得这么不好?总经理在这里,超过500块的小费,要报北京。”
“500块来这里有啥用?你送个官员500块,他肯定不要。他要600块。”官员告诉他,不等北京批完,我咋给你?但是,北京又不知道这里在干啥事。“你明白吗?那你国营的行不行?那我私营的就行。”
2012年3月20日,中国国有企业与华鑫公司签署“股东协议”,合资成立中色华鑫马本德矿业有限责任公司。
“中色也可以没有我啊,没有我,他真的一样都还没出来。”他又自答,“ 因为(工厂)都他在管嘛,外围我们协调,该付多少钱你去付。就说中色过来投资这几年,有谁去搞他们麻烦?但钱肯定是要付的。”
中国企业在卢本巴希不断地买进矿山,这很像刚度过计划经济物质匮乏期的人,初次来到琳瑯满目的超市,管理购买欲变成了自我施虐。
2011年7月,甘肃省地方国企金川集团击退巴西矿业巨头淡水河谷公司,获得卢本巴希的多处铜矿和钴矿,交易额11亿美元;2011年8月,国有企业中国五矿通过收购一家澳大利亚公司,以81.8亿人民币获得卢本巴希一个铜矿。
中国的民营企业不甘落后。2015年5月,紫金矿业收购卡莫阿(Kamoa)铜矿项目49.5%的股份,成本为4.12亿美元。
这些隔断时间就冒出的天文数字,似乎支持了长期以来西方评论家对中国在非洲投资的批评:中国只顾攫取非洲的自然资源,对当地社会持续健康发展没有表现出责任。更尖锐的批评者则认为中国在非洲实施“新殖民主义”。
2013年3月,尼日利亚央行行长拉米多萨努西(Lamido Sanusi)在《金融时报》中谈到,中国“是非洲去工业化和欠发达的主要贡献者”。
无论在赞比亚、刚果金,还是乌干达,所有和我聊过的中国人,上至国有企业的高管,下至普通员工,无一不认为,这些观点站不住脚,或者说,戴着有色眼睛在审视中国企业。
“我们现在是在嚼别人吃剩的渣。”2013年11月,在赞比亚恩多拉(Ndola),赞比亚中国经济贸易合作区,中国有色一位高管说。他还举例,赞比亚最大的外国投资者来自加拿大——国际矿业巨头第一量子公司(First Quantum Minerals)。连印度公司也走在中国人前面,该国最大的私有矿业集团韦丹塔资源公司(Vedanta Resources)拥有赞比亚储量最大的孔科拉铜矿(Konkola Copper Mines)。
“他们是宗主国,对这里的资源状况,一百年前就搞得一清二楚。我们改革开放才三十多年,来这里也只有十几年时间,这么晚进来,哪还有什么好矿留给我们?”他反问。
2013年12月,李云生热情的带着我走访了矿区,他是卢安夏铜矿党委书记。在他的办公室,我看到英国女王肖像画仍挂在墙壁上。这座矿山最初所有者为英国人,从上世纪初便开始生产,后来转给荷兰人,铜价低迷时,他们都以为不值得开采,便一度废弃,中国有色这才有机会接手,重新提炼被英国人和荷兰人利用过的尾矿渣。
刚果金也差不多。来自美国、澳大利亚和加拿大、比利时的的矿业巨头,他们掌握的资源储量远胜中国企业。
不过,论争议性,似乎没有谁能胜过华刚矿业(Sicomines Sarl)。此公司由中国国有企业中国铁建和中国电建投资65亿美元,与刚果金国有矿业公司合资成立,开发加丹加省科卢韦齐(Kolwezi)的铜钴矿。这是迄今中国企业在非洲最大的一笔投资。
根据交易,中国财团会获得1千万吨铜和六十万吨钴。作为回报,他们将为刚果金建设许多基础设施,这中间还包括几千公里的铁路和公路。还计划帮助其修建两所新的大学、176个保健中心和医院,以及两个水电大坝。
2008年5月27日下午,这一个项目还在等待中国国务院国资委规划局审批时,在北京三里河的总部大楼里,我和范集湘交谈了四十五分钟。那时,他担任着中国电建的总经理。
我对一家建筑企业为何需要涉足矿业市场很感兴趣,毕竟,这并非他们的主业,也没有人才储备,而且,刚果金国内外的反对者众多。在当时,这一笔交易看起来非常激进、草率,前景也很暗淡,似乎只是准备着为中国国有企业“走出去”再增添一个失败案例而已。
范集湘很有耐心,他给出答案,“多元化是建筑公司的必然选择。”他说,“从国外承销商、建筑商的发展经验来看,建筑业务占公司的比例一般会降至40%-60%以下。”
华刚矿业如期获得中国国资委的背书。但我猜测,中国国企舍得砸钱的动力之一,也来自刚果金新总统卡比拉的鼎力支持。
和中国官员擅长打造的“形象工程”很类似,彼时,卡比拉也宣布了“五大工程”,分别是基础设施、就业、住房、水电、改善医疗保健和教育。全球见证认为,卡比拉将这一些要素看作是再一次总统选举时接受评判的试金石。
由于担心耗尽刚果金的财政收入,项目首先就遭到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的投诉。
作为重债穷国,刚果金高度依赖国际援助。他们不得不听从这这两家机构的建议。随后,交易削减至65亿美元,而在2009年,刚果金的国家预算只有50亿美元。
但在当时,这依然是中国在非洲的最大的“资源换基建”交易。这种模式,被中国人在非洲广泛采用,也常常因为透明性不足受质疑、指责。但是,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黛博拉布罗蒂加姆(Deborah Brautigam)教授在《龙的礼物》一书中提到,日本、韩国和台湾才是这一模式的开创者,只不过在国有银行的支持下,中国人走得更远。
譬如全球见证这样的国际组织,他们对华刚项目最激烈的批评,也指向透明程度。他们的报告认为,“有关这一笔交易的基本财务方面,公开的信息很少。矿物销售价格的信息也无从得知。要建什么基础设施,成本是多少,这一些信息都没被披露。所承诺的19%的“内部回报率”的计算方式也不清楚。”
2016年5月,在华盛顿一家智库组织的刚果金局势研讨会上,理查德吉特曼也批评这项交易,“没有一点透明性,比如说税收,比如说刚果金人民到底会从这一个项目中获益多少。没有一点信息。”
全球见证还指出,“此笔交易本身的谈判受到了一位总统顾问的重大影响。这名顾问既未经选举,也没有官方职位。预算部、财政部和经济部在谈判中的参与也很少。”该机构引用匿名信源称,中国公司支付的3.5亿入门费,部分被用于行贿。
而信息不透明也也代表着,一些利益关联者恐惧,公开某些信息可能会导致非常严重后果。一位在经营卢本巴希铜钴矿超过十年的匿名人士,向我道出了刚果金矿产行业的潜规则。
“一些大型矿山也有很多拿在政府官员手上。(拿矿)那就变成有一些台底费用。比如说,矿业部长,要搞几个他自己用。”他说,“这个入门费是一百万,但是你要给我合作,我就要求一千万,那这900万去哪啦?为何需要有中间人存在?没有,你就做不成嘛。”
来自甘肃省白银市的商人丛茂槐也卷入这宗交易。我没获得任何他从中涉嫌非法渔利的直接证据,但是,金沙萨和卢本巴希的不同信源均告诉我,丛茂槐的角色至关重要。
在刚果金,丛茂槐是个影子般的人物。在金沙萨、卢本巴希,他的影响力无处不在。
在金沙萨,丛茂槐是豪华酒店金沙萨凯宾斯基的持有人,这栋22层的建筑耸立在刚果河边上;在卢本巴希,他是Coummus公司的董事,在2015年之前,Coummus由中国的上市公司华友钴业实际控制。这家来自浙江桐乡的非公有制企业正是华刚矿业的股东;他和国有企业中铁七局合作,将中国盛行的收费公路模式引入刚果金;他还在Panex Resouce担任非执行主席,此公司在纽约的场外交易市场(OTC)上挂牌。
丛茂槐有一串眼花缭乱的头衔。比如刚果金中华总商会会长、香港矿权交易所公司刚果金代表处总裁。但华人圈和他打过交道的并不多。我只能从不同信源那里拼凑出他的基本信息。
五十多岁,原籍东北,在偏远的甘肃省市长大。1990年代,丛茂槐和两名同事被甘肃国有企业金川公司派驻金沙萨。这应该是改革开放后最早来刚果金的中国人。
不过,他却令人诧异的从国有企业辞职,在金沙萨的格批发商业市场出售中国生产的鞋子,赚到第一桶金。他的事业随后扩展到家具制造。
丛茂槐很会团结人,在2003年之前,他带过来的甘肃同乡几乎垄断了批发商业市场,后来才被浙江人、福建人赶超。在他的事业需要更加多人手时,他的共同生活的亲属也不断来到金沙萨,由此还闹出不小的笑线年春节,在中国大使馆举办的联谊会上,他的二妹夫和人产生口角冲突,开始在餐桌上扭打。
丛茂槐头脑灵活,法语流利,而且对刚果金了如指掌。这或许能解释,他何以获得刚果金高层的信任。籍此,他被不少中国企业奉为座上宾。
2015年10月,上市企业湖南红宇耐磨新材料股份有限公司与丛茂槐持股的公司签署协议,共同开发非洲业务;中铁一局将丛茂槐列为“战略合作伙伴”,为此,双方还在2013年7月签署了“战略合作协议”。
在卢本巴希,我专程去看了看丛茂槐在卢本巴希的家。他的白色别墅空无一人,我走进那片社区,仿佛来到一个陌生的卢本巴希,和发达国家的富人区没有差别。
现在,中国人正裹挟到一场决定刚果金未来的政治急流中——卡比拉的第二个任期将在2016年11月结束,根据刚果金现行宪法,他没有资格连任。但是,“卡比拉正在玩弄政治手段,试图推迟11月的总统大选。”2016年5月15日,皮埃尔(Pierre Englebert)教授在美国华盛顿的一场关于刚果金局势的研讨会表示。他在位于加州洛杉矶附近的波纳莫学院研究非洲政治,在刚果金生活多年。
2015年1月,在我抵达刚果金的前夕,卡比拉内阁公布,为核实选民数量,将在2016年大选前全国人口普查。在刚果金,由于财力不足,行政系统效率低下,人口普查可能耗时数年。他对选举的操弄,让刚果人对他恶劣政绩愈发不满。
“十年间,卡比拉让一个民主选举出来的政府,变成了一个日渐独裁的。”皮埃尔说,“往坏里说,他就是依靠流血手段操纵政治系统。”他对不断走下坡路的刚果金非常悲观,“没有人还能对那里抱任何乐观。”
中国人对动荡的局势焦虑不已。2015年2月25日,我在金沙萨上海酒楼参加金沙萨侨领的饭局。主人是刚果金江浙商会,宾客则是福建商会的两位侨领。
2014年6至9月,华人商户频繁地遭到持枪,由荣誉会长徐健牵头,成立华人安全保障互助会。他们装备两辆警车、向金沙萨警察局雇佣十几名警察,每夜在华人密集区巡逻。
在宴席上,江浙商会试图说服福建商会,将福建人商店也纳入巡逻范围,这样做才能够扩大安保费的征收对象。但宴会不欢而散,福建商会不同意,他们也成立了自己的巡逻队。
这些举措,被陈燕彬称为“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利用他们的力量保护我们的侨民。”还有,“增强侨民的自保能力。”
保障海外中国公民的安全,这种诉求对中国人已经很普遍。对此,中国政府也变得更主动。2011年,中国首次动用军队,从利比亚撤离中国公民。现在,为保护非洲、中东的中国公民和经济利益,中国政府正在吉布提建设首个海外军事基地。
但是,2015年,中国出境公民达1.2亿人次,海外劳务人员超过100万,留学生近200万。这给中国政府带来非常大压力。“我们资源有限,手段不足,能力建设亟待加强。”中国外交部部长王毅在一次发布会上坦承。
“真的很难,我这里就一个人,光金沙萨零散侨民就有六七千人,一个人要光顾他们几千人。想要扩编、增加人员不太现实。”作为负责领事的官员,陈燕斌说。
在著名中国问题专家沈大伟《中国走向全球:局部力量》一书中,他批驳了西方世界流行的论调——中国人将统治全球。他认为,中国还只是“局部力量”,而非美国这样的“全球力量”,而且,中国人在全球的存在仍然非常“肤浅”。
西方媒体只关注中国对刚果金滚雪球般的投资,却对劣势不提。比如说外交和政治。在这些领域,中国的影响力甚至比毛时期更孱弱。而且,中国似乎也不具备这样的野心。
2013年3月,习上任后首次非洲访问。中国选择了与金沙萨对岸的布拉柴维尔,而非外界认为与中国关系紧密、投资巨大的刚果金。
当卡比拉得知中国主席的行程后,“非常生气,认为中国在故意羞辱他。”刚果金大使馆一位退休官员告诉我。
上任两年后,2015年1月,中国外交部长才出访刚果金。而他离开中国四天后,刚果人就抢劫了中国商店。金沙萨的华人流传,王毅受到刚果金无理怠慢,在酒店等待三四天,卡比拉总统才抽出时间接见他。
刚果金大使馆一位外交官告诉我,王毅到访之前,他们要想和卡比拉“套上话“,也不容易。他对中国关注程度并不是很高。
“那不是我们的政策选项。我们一贯执行不干涉别国内政的政策。”他坚定表示, “一句话都未提及刚果金的大选,刚果金这一个国家的政治怎么样,一句话都没有提。”他说,主要是逐步推动两国在经济、文化各领域加强合作。
“互不干涉内政”是中国总理周恩来的外交遗训,如今,中国对刚果金的战略仍着眼于经济实用主义。
这种做法与美国、法国和比利时形成鲜明对比。2014年5月,卡比拉接见了美国国务卿克里。后者表示,美国打算提供3000万美元,帮助刚果金进行一次“透明和可信”的总统选举。此外,美国希望,确保卡比拉总统在本届总统届满后离任。法国和比利时也不断警告卡比拉破坏选举的行为。
但是,自2016年在刚果金蔓延开的,让刚果金未来更加晦暗不明。卡比拉不断逮捕和骚扰反对派,正让美国失去耐心。
不过,美国在对刚果金连续发出警告时,中国人又在刚果金做了两笔买卖。4月初,刚果金国家电力公司与中国三峡集团签署合作议定书,双方将合作开发水电项目。2016年5月8日,河南省国有企业洛阳钼业以26.5亿美元受让TFM铜钴矿56%股权,这是刚果金最大的矿山之一。卖方的总部设在亚利桑那州凤凰城,是家美国公司。
烈日炎炎,我去金沙萨餐馆人民宫。在广场上,我闻到某种熟悉的社会主义味道——个体在公共空间里的微弱的存在感。金沙萨人民宫是北京人民大会堂的孪生儿,外观如出一辙,规模同样创纪录——共计5000名中国专家曾在此工作,乃援助非洲的单项建筑工程之最。
离开人民宫时,一名持枪士兵突然现身。因为我对着人民宫拍了几张照片。在刚果金,公共场所未经申请,拍照这种“间谍活动”被严格禁止。
我解释,“我是中国人,就是来看看中国人修的房子。”我徒劳重复着。刚果金士兵一手扶枪,一手伸进我口袋。
①当福建人遭遇刚果金,你卖给我还是我抢了你②堡垒挡不住AK47,AK47也挡不住中国商人③中国式内斗这次闹到了非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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